2005-02-16 17:16, 高偉
追求道德上的崇高是必要的,然而如果這種道德上的追求僅僅成為語言上的遊戲,那麼道德就將不再是人們生存的依據,而僅僅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其結果將使人類道德生活的莊嚴性完全喪失於輕飄飄的“能指”之中,而現代文明已經出現了這樣的萌芽。
【原文】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直譯】孔子說:“花言巧語,裝出一副討人喜歡的樣子,是很少有仁德的。”
古代之所以是一個令文化保守主義者嚮往的時代,是因為在那樣一個以智慧標示人的存在價值的時代裏,人們清楚地瞭解自己必須成為哪樣一種人,能夠成為哪樣一種人,人們以其對宇宙人生的領悟來決定自己的生命過程。所以在古代,人們不必去宣揚他對世界的獨特理解,只須去過一種默觀的生活,去親證宇宙人生的道理與意蘊。而在今天,人們已經十分善於宣揚了,並將這種宣揚誤解為對“道”的一種參與。
道是不可說的,道只能在人的踐履中實現,所以道的生活是一種實踐的生活、實現的生活。而近代以後,由於人們對不可說的“道”的不敬,人們竟然認為道是可以表白的,可以傳達的,所以道德的實踐哲學就不可避免地發展為語言哲學。人們開始變得善於“說”了,而不善於實踐了。二十世紀的哲學主流是所謂語言哲學,語言哲學是關於“說”的哲學,認為“說”錯話根本的導致了人做錯事,這一點在某種意義上似乎是正確的,但如果認為人們必須先學會正確地說話才能學會正確的做事,卻會直接導向人的道德生活的虛偽,因為為了掩蓋人類道德生活的貧乏,人們就必須在語言方面進行自我欺騙和自我麻醉,這也就是孔子早就先見地指批了的“巧言令色”之類。說到底,今天道德教育哲學的問題實際上是“道”與“言”的矛盾性問題。
中國古代傳統教育哲學其實並不奢言道德,自古而今的道德規訓在語言表述上是十分簡單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古代人相信道德的問題不在於怎麼說,而在於怎麼做,不在於如何鼓吹,而在於如何履行——他們相信天地之間有一個一以貫之的大道存在。現代的道德教育卻愈發的條目眾多,愈發的多元和精巧,然而現代人卻很少人知道在過哪樣一種有道德的生活。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的時代這樣,關於道德有如此眾多的知識,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的時代這樣,擁有如此眾多的精緻的道德體系和道德教育體系,也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的時代這樣,對於道德人們卻知道的如此之少。語言的豐富掩蓋了道德理解方面的貧乏,辯證的機巧則反證了人們道德能力的孱弱。現時代,人們似乎更精於“言”而敝於“道”。
現代精神對道德的理解本身就是有悖於道德的。因為只要將道德理解為“說”的而非“做”的,道德就只能淪為語言棋盤上的推演,那些花裏胡哨的關於道德的語言表述的氾濫正是本真的道德感淪喪的直接結果和現實表現。一旦道德的問題不是如何踐履的問題而是如何表白的問題,道德就不再是道德本身,一旦道德的問題只有通過語言的形下表述來實現,道德的知識就會不可避免地成為關於道德的知識。關於道德的知識顯然不是道德的知識,而近現代教育哲學卻在這個根本的問題上茫然無知。道德的知識是需要踐行的,關於道德的知識則是需要表白的,由於根本不能在這兩者之間做出正確的抉擇,現代道德教育也就只能沉醉于關於道德的知識的天花亂墜的表述,而且為它的這種天花亂墜的表述沾沾自喜,其結果只能是使人們精於表述而弱於實踐。
現代的道德教育由於無視生活的現實性而淪於在表述方式上的花言巧語。這種形式主義的倫理學雖然並不源於近代康得哲學卻與康得哲學不無關係。康得哲學認為個人的道德生活應該成為人類的普遍的道德生活,而為了能使個人的道德生活能為整個人類所接受,個體之間的道德契約就是必須的,而為了能夠達成道德上的契約,個體就只能通過語言方面的溝通來實現。這樣一來,不僅個體自認為在道德上是崇高的,而且他的崇高也表現與他在語言上的崇高。康得道德哲學的形式化由於弱於對具體的道德生活情境的關懷而忽視了個體的內在道德感受,而對個體真實的內在自我感受的放逐則只能導致人們在過某種道德上的生活時其真實的自我並不參與其中,而僅停留於語言上的表述。這種道德教育哲學加強了人的虛偽性,而道德上的虛偽則是更可恥的道德的淪喪。
道德的問題絕不在於怎麼說,而關鍵在於怎麼做。言行不一致對於古代人來講絕不是一個可以諒解的偶然錯誤,而是在人之為人這一意義上的失敗。所謂“言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所以古代人絕不在道德教育方面指手劃腳,而是踏踏實實地做一個於天地間堂堂正正的人。現代人則由於道德實踐感的不足而只能滿足於口頭上的奇技淫巧。僅滿足於“說”的道德教育造就了成批量的偽君子。在今天,一個花言巧語的人被認為是交際能力出眾的現代人,而一個剛毅木訥的人則被認為是一個不合群不具有現代意識的邊緣人。這種道德感的轉變並非偶然地出於人們的思慮不慎,而恰恰出於現代性本身。現代性之所以不可避免地是“口頭哲學”則正是因為除了在“口頭”上“說說而已”之外根本對道德的問題一無所知。道德問題其實並不需要如此雜多的知識,現代道德哲學之所以產生如此雜多的表白正是因為它無法領悟那些永恆的道理和德性。因此這種道德教育從根本上講可能就是反道德的。
“道”其實並不有意遠於“言”,當然也更不必悖於“言”。只有通過“言”強行的揭示,那“無言”的“道”才會逐漸呈現。問題在於一旦人們誤認為“言”即是“道”本身,“道”的踐履性也就只能成為語言所擺佈的傀儡。“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因此並不是個體生活意義上的偶然疏忽,而是整個時代對於有道德的生活茫然無知的現實表徵。當然我們並不能將所有錯誤歸結為時代的無知,個體道德生活的虛偽化其實也內在於個體的價值選擇。如果人們僅僅為了“稱讚”和被“誇”,為“乖巧”而活著,如果人們將外在的獎懲作為道德生活的規準,那麼個體道德生活的虛偽化將是必然的。對於兒童來說,受制於外在的獎懲是他的道德生活不得不經過的階段,而對於成人來說,在這一階段停留過久則只能是道德上的幼稚和不成熟。現代道德教育當然注意到了對兒童道德成長的心理學研究,然而對這種研究的哲學意義卻並不真正的了然於胸。說到底,現代人太“聰明”了,古代人認為“剛毅木訥近乎仁”,現代人卻將那些言不由衷的道德花環視為對道德的追求。古代人多以睿思與踐行去親證宇宙人生的道理,而現代人卻以嘩眾取寵來追求個性獨立。維特根斯坦曾規勸人們對那些不可說的東西保持沉默,在一個“無根”的時代裏,人們太善於“說”,而且“說”的太多了。
【案語】哲學家杜威早就將“關於道德的知識”與“道德的知識”分離出來。有了“關於道德的知識”絕不意味著就有了“道德的知識”。“道德的知識”是不可說的,它只能體現於個體真實的道德生活之中。“關於道德的知識”則是可說的,可以傳達的。現代道德教育卻完全無視“關於道德的知識”與“道德的知識”的內在差別。它認為“關於道德的知識”就是“道德的知識”,一個人有了“關於道德的知識”就一定會過有道德的生活。所以現代道德教育哲學說到底是如何發現和傳遞“關於道德知識”哲學——道德問題成了知識問題。
一旦以踐履為本質特徵的道德成為知識問題,那麼教育的問題就絕不在於人們究竟在過哪樣一種合乎道德的生活,而在於人們究竟能夠掌握什麼樣的關於道德的知識。所以在學校領域,道德教育是以知識傳遞的形式完成的,人們以掌握關於道德的知識的數量和品質來判斷人的德性。而只要關於道德的知識而不是道德的知識成為道德評價的衡準,那麼人的道德生活就必然導向花言巧語和誇誇其談。
許多教師可能都有這樣的體會,即他為了教育出“好孩子”不得不在口頭上儘量追求道德上的“完美”,雖然這種完美可能是完全無視生活現實和學生的真實感受。而由於他的真情實感其實並不參與到這種教育之中,所以他的道德生活反倒是說一套做一套,他所進行的道德教育是要求學生的,而不是要求他的,道德規範只對學生有意義,對他卻毫無意義,他的職責只是將這些“關於道德的知識”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傳遞下去。所以現代學校道德教育的現狀是,教師在“口頭”上似乎都是完美無缺的,而他“說”的和“做”的卻不能統一起來。這種道德上的虛偽加深了受教育者的虛偽,從而加深了時代的虛偽。
追求道德上的崇高是必要的,然而如果這種道德上的追求僅僅成為語言上的遊戲,那麼道德就將不再是人們生存的依據,而僅僅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其結果將使人類道德生活的莊嚴性完全喪失於輕飄飄的“能指”之中,而現代文明已經出現了這樣的萌芽。是為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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