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1月6日 星期二

如何入論語之門?

如何入論語之門?

 

曾昭旭 教授

前言

關於論語(孟子也一樣),久已成為大中學校裡的閒科,普通大學固已根本不設,即在師範院校,亦有國文系外一律取消之議,其實即在國文系,亦已多是告朔餼羊。此不獨是由於無學分之故,實因學習的態度、方法,一開頭就與此學不相應,自然難免味同嚼蠟。尤其令人痛心的,是此厭棄的心理,實早在高中上「中國文化基本教材」時就已鑄成。如所周知,初中小學的學生,尚對孔子有一種矇矓的尊敬,而上高中,讀了論語,卻反而產生惡感,甚至凝為成見,致使於人格養成之道終生不得其門而入。究其原因,當時高中教授之不得法恐難辭其責,而教授之所以不得法,則恐又種因於教師當年學論語時,其態度本來就不相應也。所以,對學習論語(孟子也一樣,進至多數中國義理之學都一樣)而言,如何的態度和方法才是相應的?實在值得我們從頭再作檢討。

兩種治學態度

 

  前面說時人學論語的態度方法多不相應,現在於論述相應的學習態度之前,自當先概述兩種治學方法的異同。

  原來我們學習一門學科,其態度可概分為兩種:一、是將學習對象當成是客觀獨立的存在物來研究,其目的是在求得對此物的客觀知識。二、是將學習對象當成是與自己生命有密切關係的相關物來研究,其目的是在藉此對象的指引,反過來豁醒自己生命的蒙昧。

  關於前者,其重心是直落在對象本身的,所以知識本身才重要,也自有其客觀獨立的尊嚴,至於人則只不過是為知識學問服務的,人可以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代隱去(頂多只留下一個名字,冠在某定律的前面),知識則點滴累積,構成富麗莊嚴的系統,流傳不替。所以這一類學問必然重視客觀共循的「法」,以為共力構築客觀系統的憑藉。特別在某一學術園地尚未充分開拓,其系統尚未充分展露的時候,前代大師所定下的「法」,更有其原則性、指導性,後人則只須照法努力,付出辛苦的血汗,庶幾「前修未密,後出轉精」,以完成未成的規模便可。這就是整個西方學界,當治學之前,必先究問其所依方法的緣故;也是我國的漢學、清學,必講究「師承」、「家法」的緣故。不然,則其人之學只是孤存的一點,難以與前人後人接續而展成周備的系統,亦似是難有客觀的意義。

  但至於後者則不然。其重心不在所學的對象,而直在學習者自身。所以「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陸象山語),否則「誦其言辭,解其訓話,而不及道,乃無用之糟粕耳。」(程伊川語)這就是說,就人格養成這個目的來說,知識、經籍沒有獨存之價值。所以如果善學而有得,便見得經籍的一言一語,都煥發著生命的光輝;如果學無心得,便會覺得都屬疑是疑非、含糊抽象的獨斷辭語,而一無可取。而且在這裡,前人研究的心得也殆無必然的幫助,如程頤自述其讀論語,喜悅到「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後人若不曾做過懇切自修的工夫,對此自述還是茫然不懂的。此即因生命之微妙複雜,境遇之千變萬化,決無二人絕對相同之可能,所以各人的生命只是各人自己的,別人的生命經驗只能激發自己也去作同方向的感受而成自家的經驗,卻不能將經驗直接傳達;只能指引可能的明路,讓自己少兜圈子,而較易於超越前人的境界,卻不能接續前人的經驗,逕行累積。也就是說,每個人秉其獨一無二的生命,都須得從頭走起,而完成他獨一無二的人格事業,以在人世間煥發出他道德人格的光輝。這就是何以說中國學問特重「實踐」,而以「行」攝「知」的緣故;也就是近世西方人開始正視「存在」 (Existance)問題的緣故。因此,在這一類的學問中,不是法重於人,而是先有人的實踐,然後才有法可言的。人於此如果誠懇戒慎,自強不息,則到頭來回顧一生歷程,也自有一番理路,也若有某一宗旨貫穿其間;而如果一念不誠,自欺虛歉,便所讀的書,所循之法,都頓時成空。關於此一意思,熊十力先生有一段話極好:

「每見青年問學,開口必曰方法,此極可借。須知學問方法,必待學成而後能明其所以。至求學時代,則全仗自家一副精心果力,暗中摸索,方方面面,不憚繁難,經歷許多層累曲折,如疑惑、設計、集證、決斷、會通、類推等等,其間所歷困難與錯誤,正不知幾許。窮年屹屹,而後有成。一旦豁然,回思經歷,方自見有其所循之方法,可舉以告人者。然亦略舉大端而已,至其甘苦隱微,終不能揭示於人,莊子斲輪之說是也。今日後生開口便問方法,至於自家是否具有真實心力,則一向怠慢,不會自省。譬如懦夫,自無能行之力,空訪路途,其能舉步否耶?(見十力語要卷四,與鄧子琴等書)

  上面說的,便是今人受了清代樸學傳統和西學流入的影響,遽以求客觀知識的態度方法,來研究人格修養之學的誤用。但照此說來,為人格修養而讀論語,豈不是畢竟無法可講了嗎?此又不然。因我們了解它的誤用,即可不誤用,了解前賢所建立的種種方法、途徑、本質上都只是一種「指點」,一種「啟發」,便可如其限而用之,以之幫助我們開發適合自己生命情態的途徑,而不致死守講章,錮閉生命,如王陽明青年時之格竹成病(陽明初讀朱子即物窮理之說,便逕去庭前格竹七日而病),了解這點意思,我們便也可以在下文姑且談一談學習論語的入門途徑。

三點原則

 

首先,我們根據上段所辨明的根本態度,可先衍為三點原則,以為學習論語的心理準備。

    一、就是要立身以誠

在這裡先不必把誠說到極高,只須取其最起碼的意思就夠,那就是誠實、不說謊。這誠實不說謊主要是對自己而言,自己生命的真實情況如何,不論是好是壞,是幸是不幸,是順利是創傷,都要如實承認,能如此不自欺,不裝點,不強撐,清清晰晰見到自己不足之處,便是入門之道,實踐之始。所以歷代聖賢教人,無不先立誠字。孔子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入太廟則每事問,有過則不掩,而終身學之不厭,便是誠。曾子的每日三省吾身,子路的聞過則喜,孟子的必有事焉而勿忘,也都是誠。宋時朱陸相辯不下,然畢竟不失相敬,則亦透露出一種自知其限的誠實,乃至王陽明幾次學聖不成,自嘆聖賢無分,而即時放下,也是一種誠。能有這種作人之誠,生命人格的根本便可以立定,論語孟子上的文字便才有所依附。這便是前文所說的先有實踐才有知識可言的意思(莊子亦說「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但也別以為誠實容易,事實上世間虛偽的人正多;誠實,正非易也。只是這一點根本之誠的確無人可教,只有全靠自己。而當人不誠之時,是連上帝都無可奈何的。

      二、就是看待論語,要略其跡而原其意,循其末以返其本

  我們前面說過,人格修養之學是以人為重心的,知識只是為人服務,而前賢的話語,本質上亦俱只是指點(即連孔孟之言也不例外,只是他們的話指點作用更大些而已)。指點什麼?便是指點道德人格、道德生命的層境。這道德的層境是無法具體描述的,它只能在一個個具體的生命裡「呈現」而成為道德人格,然而既落實為個別性的人格了(儘管因著修養之故而成為道德的人格),便畢竟是和別個人格不同的(儘管那別個人格也可以是道德的人格,所謂「禹稷顏回同道」),所以我們不能照樣學往聖昔賢的言行,而只能藉他們的言行來指點,來豁醒自家的生命。因此我們看孔、孟,便不宜將他當作教條死守(如漢人之死守六經然,漢人也是頗具客觀心態的),死守必不可久,亦令人生厭,但也不宜隨便以今人的心習去懷疑孔孟的言行,如懷疑論語鄉黨篇中「割不正不食」等許多繁文褥節,懷疑孔子鄙視老農老圃,懷疑孔子竟讚揚顏回之營養不良等等,實則這些話自有當時的背景,其語意所重亦原不在後人所懷疑的這些上面。我們讀論語,殊不宜在此等處斤斤計較(這是研究古代社會與歷史的學者的論題),而當尋究孔子的「道德本心」(即孟子所謂「良心」),看這本心透過孔孟那特殊的生命與環境,是如何呈現的?亦看孔子如何秉其貞一的道德本心,面對弟子時人不同的特殊生命,而予以不同的指點。以期由此領悟到透過自己這又一特殊的生命,道德本心該當如何呈現?要能如此相應地去勘入,讀論語才可幫助我們慢慢去發現自己生命的路向。

      三、就是這秉其誠心以尋究孔孟的本心,並體貼到自家生命上的一番工夫,要自強不息日新又新地去做

  這是因為人的生命本來是生生不息,變化無端的,所以道德本心的呈現也是日日有不同形貌的,我們往日的對,不能保證以後永遠對,我們以今日如此的心境,讀論語而有如此的了解,安知他日以新的經驗去研讀,不更有新的領悟?正因論語之為書,要點正在顯露那萬古不磨的道德本心本性。(請勿對此語起反感,本心本性是質不是量,是性不是相,本來無時空之變異,也非孔子所獨有,所以這話不是盲目讚頌權威之比,都因今人用看待知識的態度去衡量,才不相應而易起反感罷了。)所以王船山說它是「徹上徹下語」,也就是說,它其中的時代色彩、知識成份極為淡薄,(孟子力距楊墨,就濃重多了,後儒著作,更多因時代病痛,有所為而作,於是時代性愈增,葛藤愈多,直透性愈弱,亦即愈不宜作為經典。)作為經典以指點豁醒自家生命的為用(或說彈性)也因此而極廣,所以我們對論語,不可誤以為一讀即了,而須有日新又新的實踐工夫,時時與之相印證(印證當然不是死守),然後才見得論語是活的,是直接與我們生命相關的,而不是糟粕。

五個步驟

 

  以上的三點認識,我們落實到具體的學習活動上,便可以設計出一些步驟或說途徑來。當然如前所言,在這種學問裡,法則途徑只是附從,遠不如在知識那種學問裡之鄭重,所以下列的步驟,只是略示其意,以供參考,決非只此一種。而最合適的方法途徑,畢竟只有靠每人自己去創造。

      一、字面求解與選章背誦

  了知文義,是讀一切書之始,修養道德人格,也沒有理由反對知識,只須明白此乃輔助,不是主體,以免陷於顏習齋所云;「以書為道,其距萬里,以讀書為求道,其距千里。」就行了。至於背誦,對於讀論語來說極為重要,這是為將來時時印證預作準備的。今人每好說讀書要求了解,不要死背。不知這乃是求知識的態度,其了解原是概念的了解,非生命的了解,乃是可以漸學而至的。其知識資料亦與生命之存在無關,尤其今日電腦發達,需用時一索即得,更不須記誦。但人格修養之學則不同,孔子的話語對我們而言,不是知識資料,而是當幾的指點,但幾既不可預尋,當它來時則如電光石火,稍縱即逝,若無句意先存腦中,莫說不容事後翻尋,根本是矇然不能覺知幾之來去,所以背誦極顯重要。當然所謂背誦亦不必一字不漏,但義理所在的句子,則必當熟記,(到時浮上心頭的語句也無非是這些)。另外,若一時力有未逮,則亦可先選章背誦,選那些呢?儘管選你看著順眼舒服的句子去背,人的生命,冥冥之中自有感應,自會選上那些將來比較可能受用的,至於那些看著茫然又刺眼的,大概離自已的生命情狀較遠,就暫時擱下,期諸日後罷!

      二、問問為什麼

  上述是初步準備工夫,至此應該試看勘入義理之中了。因此要處處究問其所以然。但要注意分辨的是,這裡所問的所以然,不是物理上的所以然,而是道德上的所以然;也就是當逢此際,人應如何行為才算是道德本心的呈現?這問題是要落在每一個不同的主體,依不同的存在狀況而定的。並不如研尋物理之所以然可以找出一條客觀的定理。所以我們不能質問孔子為什麼對諸弟子之問仁答案不同?也不能問到底仁是什麼?而當究問為什麼孔子對顏淵問仁要答以「克己復禮」,對仲弓問仁要答以「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對司馬牛問仁,則要答以「其言也訒」?庶幾從不同情狀的不同答語(不是「答案」)中多少體會(不是「認知」)到仁,然後可以再問若落在自己今天這種情狀,孔子會如何答?例如王陽明在龍場極困扼時便曾問:「聖人處此,更有何道?」這樣的問為什麼,才不是撇開自己,純去究問一個客觀知識,而才是將論語與自己的生命體貼起來,這樣才是一種相應的問法。

      三、試以一己現有的人生經驗為之詮釋,與不能詮釋者之闕疑

  我們問了為什麼,便要為之設答,例如朱熹集注論語,便試為孔子對諸弟子問仁之不同答語作釋,說顏淵仲弓學有高下,所以一告之以主動實踐的乾道,一告之以立敬行恕的坤道(這是朱子引程子的話),司馬牛則因性情急躁多言,所以勉之以沉穩凝重。而此種種修行則俱是仁也。這種設答可以培養我們凡事作「同情的了解」的心情,領悟人各有道,而道道皆通之意,大有助於立身處世的謙遜宏通。不過這種代人設想的詮釋畢竟不能切於自家生命,亦多少拘泥於歷史的已逝情境,所以除此之外,尤為切要的是針對那「若落在自己今日這種情況,當如何?」的問題而設答。也就是說憑著研讀論語的悟解,去懇懇切切為自己的生命尋一條合理的出路。這便是真正活讀論語之方。於是,我們便可憑一己懇切的實踐,來與論語中的某些話語相印證,而直以自家的語言去重新詮釋。此所以論語不論在那個時代,都有需要重新作注,而各顯其時代精神也。於此我建議讀論語的人,都要自注眉批,自寫札記,庶幾引發出自己的生命精神來。當然這種工夫也有一個陷阱,就是強作解人,變成撐門面、玩言語。所以仍須貫之以誠,知之則謂知之,不知則謂不知,而不知之處,則蓋闕如也,這樣才能保仁心之不流失,生命之不變質。須知我們對一句話有真解,此一句即終身受用之不盡,修身之學不貴多,而貴在不妄。若一旦虛驕自是,以無為有,將令魚目混珠,而珍珠亦成染污。所以闕如之義是十分重要的。

      四、遇生命情境相應時之應幾消化

  在第一步驟,我們曾說到背誦的價值,在為將來的當幾印證作準備。在二、三步驟裡又曾提到凡事設問,而力不能答者則誠實闕疑,以待來日。原來在前三步驟,畢竟仍是「學」的意味重而「悟」的意味輕。以既有的經驗去了解、去整理、去詮釋的成分多,而藉著聖言的指點以撞開一個新天地的成分少。所以積極的透達還有待這一步驟,要在這裡人才有生命躍動的契會,才有發自內心的喜悅。這就是:我們原來默記在心然而不甚了了的話語,可因生命的流動,流到一與之相應之情境,而忽然開朗。這時,人對這話語會感到一種如見故人的親切,也會對自己的生命情境有一種吾道不孤的感奮,遂對兩者都有了信心了。這就是人生命之流的高潮,最能煥發出他內裡的創造力,而為自己的人格奠下基石的時候。這一幾我們若把握住了,我們會一連幾天、幾星期都籠罩在這話語之下,無論在生活的那一角落  在讀到的其他書上,在見到的人們臉上,在遭遇的種種事上,在別人的無心之言上,在我們所言所思所感等等之上,到處會看到這句話的影子,也到處在為這句話作不同面貌的印證。人到這時,才算是充分體認這句話了,才算是實證了「道無所不在」的意思,學論語到這一步,才算是有了一點成績。

  我自己,即曾有過不少次這樣的經驗,最近的一次。就正在目前,我正深深領略著莊子齊物論裡「早計」二字的意思(此意就等於論語中「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裡的「意」),而處處看到人們之過,無非在於預期希冀,憑空計算,而不知其妄。願讀者們讀論語也能有此體會──當然也不能早計強求,但須持之以誠,必有事焉而勿忘,則自會水到渠成的。

      五、最後一個步驟,就是隔一個時期(一年半載或三年五載都無妨)要將論語重讀一遍

  我們前面也說過,生命的流繼是日新又新的,往日淡然無味的,今日重嘗,也許就別有會心。在第一步驟中所略而未背,或過目即忘的不相應處,正宜在今日重新檢定,重新提問、重新詮釋、重新闕疑。此所謂「學而時習之」,具體收穫了這一階段懇切實踐的成果,豈不確是「不亦悅乎」嗎?

  以上五步驟,周而復始,乃至相互滲融,隨幾設施,則亦再不必分什麼步驟了,畢竟步驟亦只是聊示大意而已,讀者實踐有成,亦正可憑自己的體認,設計出另一番步驟來,且亦言之成理。這不是學無的準,毋寧說正是這一類學問的精神特質之所在。然後,對論語讀後畢竟有何領悟與收穫,那就看每個人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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