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9日 星期三

真理想

真理想


——季謙先生在文禮書院丁酉春全體職工大會上的講話


主講:季謙先生              時間:2017324               地點:泰順縣文禮書院


整理:周蓉                  修訂:季謙先生(2017326日)


 


各位朋友,大家下午好(眾鼓掌)。還要我講話,這有點奇怪(眾輕聲笑)。哦,後面的人可能看不到我,我站著講好了——“站著講話不腰疼”(眾笑),而且聽說站著講話不會講太久(先生笑),我一直想節制自己不要講太久。剛才說讓我講話是奇怪的,因為幾乎每一個人都是由於聽過我講話才到這裡的——我調查一下,來這裡之前沒有聽過我講話、包括視頻的——請舉手(沒人舉手)——你看,都聽過講話才來的嘛!(眾輕聲笑)你如果只聽過一次講話可能還不很瞭解,你如果聽過第二場,可能會漸漸有個感受,聽三次、四次、五次,聽越多次的人,覺察就越加確定,確定什麼呢?確定——這個人講來講去都一樣,要知道我只聽第一場就好了,不要再聽那麼多場了。所以你在還沒有來這裡就聽過我講話,不管是聽幾次,乃至於只聽一次,可能就不需要再聽我講了,因為我再講也一樣,就是今天我再講也跟你以前聽過的一樣。不過,大會既然安排我來講,我也就再講一次,講一次你以前所聽過的話。


為什麼講來講去都一樣呢?不僅是講讀經教育的理論講來講去都一樣——我們員工大會,大體上不是講讀經理論了,講什麼呢?講所謂工作的態度、企業的文化,總之是講為人處世之道。不僅是讀經理論是一個樣,為人處世之道也是一個樣。有人到現場聽我講讀經理論,聽過好幾次,我都認識他了,我問他怎麼又來了呢?(眾輕聲笑)他說他還想再聽,我說我講的不是跟以前一樣嗎?他說確實一樣,不過還是很喜歡聽(先生笑,眾笑)。我為什麼會講得一樣呢?曾經我自己去考察了一下,有兩個原因:第一,是這個人沒進步,講了幾年幾十年了還是那老套;還有另外一種原因,是以前就講對了,既然講對了就不能再講錯,所以講來講去還是那樣。請問:如果你認為我講來講去都一樣,我是第一種情況呢?還是第二種情況?(眾答:第二種)——這是不用問的,因為我在這裡,所以你們不敢說第一種(眾大笑,先生笑)。


其實,我們說讀經理論是一個道理,為人處事也是一個道理。所以我來講為人處事,如果講的是真的道,那麼就講對了,講對了以後就照這樣講也就對了。我從一開始,至少一二十年來,大大小小的場合也做過不少的座談、演講,我自己覺得並沒有講出一些什麼新的東西,大家可能也會這樣覺得。即使是有些人已經開始看《六五文集》,這二十年來的文章、演講都在裡面,如果不會看的人看了幾本之後,他就會有這種感覺,就會說“怎麼講來講去都一樣啊?”如果會看的人,看了幾本之後,他會感覺得到,也會說“原來講來講去都一樣啊”(眾輕聲笑)。這兩個口氣、心態是不一樣的——說“怎麼講來講去都一樣”的人,是想追求一種好像是新鮮的東西,讓自己得到滿足,這種滿足是認識的滿足、知識的滿足,他希望再聽多一點道理;而說“原來講來講去都一樣”的人,他體會到的是“原來道理都是一樣的”,乃至於更進一步“不只這個人從一開始幾十年來講的都一樣,甚至本來人間的一切道理就應該這樣講,從古以降到未來都要這樣講”,如果這樣的話,那我說這個人是我的知音。


佛教有一種觀念很啟發人:“已說、今說、當說,皆如是說,”——“已說”就是過去說,“今說”就是現在說,“當說”就是未來說,三時說法,都一個樣。過去說是已經定案的了,現在說或許也可以知道,但未來還沒說怎麼知道呢?哦,就是知道。為什麼知道呢?因為“雖百世可知也”——我不敢說我能達到這個地步,但是我是誠心嚮往之。而且我從會反省自己以來就這樣勉勵自己:我的所思所想所說所行,都能夠一以貫之。或許我曾經努力地做過工夫,但是回想起來我好像也沒有做過什麼樣的努力,因為自從我讀書以來——至少我知道我在讀書,有些人不知道自己在讀書的,要知道自己是在讀書,那是生命的一大長進,至少我在年青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在讀書,我是一個讀書的人,從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開始,我對所讀的書,尤其是經典之作,就相信這些書上所說的話是真實的,是可行的,而且是應該行的。這個“真實的、可行的、應該行的”,就不只是一個“理想”,它是可以落實的;不是可以落實而已,而且必定要落實——人間只有一條路,而且必定要這樣走!(眾鼓掌)


我們書院的校訓——不只是書院本部的校訓,而是包含了我們的子弟學堂、師範學校、國際學校,總之由文禮書院所開辦的任何教育系統,它的同一個校訓就是“志道樂學”——“志於道,樂於學”。其實“志道樂學”這四個字也可以濃縮為兩個字,就是“志道”就可以了。講了“志道”又講“樂學”,意思是一樣的,因為瞭解了“志道”,就一定會瞭解“樂學”,沒有既志於道了而不樂於學的。而“志道”兩個字又可以濃縮一個字,講“志”也可以,講“道”也可以。


什麼叫做“志”?“志”就是“心之所之”,是心靈的方向,也是生命的方向,也可以說人生價值的抉擇。有了“志向”就開出了“道路”——人生之路。說到底,人生只有一個道理,只有一個目標,一個方向,也就是只有一種價值,一種抉擇,一條路。這樣的道理和抉擇,不只是主觀的,不只是某一個人內心會生起的追求,它也同時是客觀的,是人人都會生起的追求。而對於此“志”此“道”如果有所感受——是深切的感受,從心靈裡面感受出來,他一定同時認識到這個“道”是客觀的——雖然生之於他的主觀,但是他同時可以感受到那是客觀的,既然是客觀的就是普遍的,既然是客觀普遍的就是必然的,既然是客觀的、普遍的、必然的,它就是永恆的——永遠如此,千古不變!這是客觀、普遍、必然、永恆的人生應該有的嚮往!每一個人應該有的嚮往!那既是人生普遍的道理,也是天地間必然的道理,這就是“道”。如果沒有這種嚮往,一個人一輩子要走到哪裡去、他將成就什麼都是不可知的。沒有方向、不可知,這叫迷失了方向、茫茫然,叫做“迷茫”!


人生之所以成為人生,一個人之所以能成為一個人,他必定在他的一生當中要有某一個時刻這樣覺醒過來。覺醒什麼是他活著的意義、這輩子存在在這個世間的意義,而確定他應該走的路,他的心靈才能有所歸往,有所歸往就是“知止”,“知止”而後“有定”,就不會“迷茫”,他知道他要做什麼,他在做什麼,而且知道他為何如此做——他是心甘情願的,安身立命的。所以“志道”不是我們文禮書院的教學單位的教訓,我們文禮書院的其他單位也都應該以“志道”來作為各個部門共同的——一個部就是“部訓”,一個院就是“院訓”,一個小組就是“組訓”——總之是每一個人對自我的教訓。這不是誰規定的——不是我們團隊的領導規定的,甚至也不是聖賢規定的。假如是領導規定的,你會被人譏笑是沒有自己的獨立思考,假如是聖賢規定的,你會被人譏笑是被聖賢牽著鼻子走。但它又明明是聖賢說的啊,明明是團體拿出來做號召的啊。是的,沒錯,是聖賢這樣講,是我們團體這樣期待,但是剛才說了,這也是我們每一個人自我的期待。當你有這樣的認識的時候,它就不是哪一個民族的、哪一個古人的、哪一個團體的,當然也不是你自己的。它是客觀、普遍的,是必然的,永恆的!


一個人一輩子一定要有某個時刻自己了悟過來,這叫做“自覺”——自我覺醒。如果不曾經有過這樣的覺醒,請問你現在在做什麼?這是你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至少你不知道什麼意義,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樣的人生,縱使過得很平順,縱使也是有嘻嘻哈哈的時候,也有意氣風發的時候,但是你的心靈還是空虛的、荒涼的、不安的,那是人生最深沉的煩惱。那個煩惱有時候會冒出來,讓你手足無措、兩眼迷離。所以我們每一個人要隨時反省,最好是有這麼一個時刻你好好地靜下來想一想。如果能夠有這樣的覺醒,那你的人生就有了方向,你一步一步走,就腳踏實地了,要不然,人生總是輕飄的、是虛浮的,是隨波逐流的、不安穩的,隨時好像有一條“煩惱蟲”在心裡齧食著。


 


我們從教育上推廣讀經,又在事業上成立了這樣的機構,有了這樣的團隊,大家來這裡相聚,我常常會聽到有些新來的朋友、同仁非常地自豪,說“我是為理想而來的”,我就非常高興。但什麼叫理想?有些人是不一定瞭解的,有些時候他所謂的理想不是真正的理想。為什麼呢?因為要知道理想是“因理而想”——依照道理而思考。像我們剛才所說的,一個人自醒、自覺,然後自決,然後自抉。三個jue:第一個是覺悟的“覺”——自我覺醒;第二個是三點水的“決”——自我決定;第三個是提手旁的“抉”——自己抉擇。由“自覺”而“自決”而“自抉”。像這樣,你的自覺如果是真有那種深刻的感受——那種真的從內心深處發出來的感受,也就是說從人性真實的核心處發出來的感受,當這樣的時候,你必定有一種“通於人性”—— “通於人性”就“通於天地”——的那種恍然的覺悟。


就是剛才所說的,這不只是個人的,它同時是普遍的,它是貫通於歷史的,它是融入於整個天地的。這樣的覺醒,你就可以做一個確定的決定,決定以它作為你一輩子要走的路。因為它有客觀而普遍的意義,有此客觀而普遍的意義,就是“理”。有這種思考,就是“因理而想”,簡稱“理想”。所以有人說他是為了理想而到這裡來,我當然非常高興了,我們當然最歡迎這樣的人。但我難免要進一步問:你的理想是真的嗎?一個有真理想的人,他會是怎麼樣的態度?他會怎麼樣地為人處事?


剛才說我們書院的院訓是“志道樂學”或簡單化為“志道”,而說每個人都應該有這樣的覺醒,立這樣的志,所以每個人都應該成為理想中的人。你既然是為理想而來,那麼你就是一個“志於道”的人,這樣,就和我們團隊的期待是完全合一的。這樣一個有理想的人,他的心願與團體的心願是一致的。這樣的社會,每一個人都不是為了誰而做事,甚至不是為了團體而做事,每一個人不是為了任何目的而活,他自己就是目的——當每一個人自己就是目的的時候,這個團隊就是一個“目的的王國”,這個王國當中的各個分子都是自覺的、自決的、自抉的。一個人處在這樣的團體當中豈不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嗎?豈不是一個最幸福的人嗎?所以一個人當他有覺醒的時候,他依照他的理想而行的時候,本身他就是幸福的,在團隊中也是幸福的,他又可以帶給團隊中的人幸福,所以“無往而不幸福”,這就是我們文禮書院的理想!(眾鼓掌)


有些人認為道理歸道理,說來容易做來難,不過,既然說來容易做來也應容易才對,只是有些人——或者是大部分的人,做起來真的很難。首先,要有這樣的覺醒已經很難了,有這樣的覺醒要實踐出來,在日常生活中表現出來,是更不容易的。尤其理想越高,離開現實越遠。有些人有了理想之後,他的人生反而是痛苦的——對自己,有許多習氣改不過來,達不到自己的願望;對團隊,有理想的人好像天眼就開了,會用他的理想來衡量現實的環境、人與事,他就更清楚地看到他的周遭有很多人不如理想,有很多事不如理想,折射回來衝擊自己,他自己是鬱悶的、難受的、痛苦的。


所以,有些時候我倒認為一個人還是不要有理想比較好:沒有理想的人渾渾噩噩,迷迷糊糊地就過一生;而一個有理想的人,卻天天不滿,天天怨東怨西,天天痛苦,真是度日如年,“天地不仁”啊!有理想不是好事嗎?怎麼會更痛苦呢?原來是因為理想容易,現實難啊——自己的現實,難,外在的現實,更難。但是人生真的是這麼可悲,這麼無奈嗎?其實不然。我們剛才說“說來容易做來難”,我們又說“既然說來容易做來也應容易才對”,到底是難還是容易?這其中的關鍵就在於你的理想是真的,還是假的。你真覺醒了,你真有理想了,你就知道應該怎麼做人做事,而人也做好了,事也做好了。


依照王陽明的學說,所謂的“知行合一”——一般人對王陽明的“知行合一”並不是很能把握,不僅是我們後代人不容易把握,跟在王陽明身邊的學生也已經不容易把握了,你去讀《傳習錄》就可以知道,弟子們天天問“知行難道是合一嗎”,他們不瞭解王陽明真正的意思。王陽明說“知行當然是合一的”,為什麼呢?他是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兩面夾擊來說知行合一的。一般人說我知道了,再進一步說我覺悟了,但是知道、覺悟和行為明明是兩件事啊,那當然知行不能合一。但是王陽明說的知,不是一般人說的知,王陽明說的行不是一般人說的行。他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真”就是真實,“切”就是切中,“篤”就是篤厚,“實”就是實在。剛才我們說如果有人對人生有理想了,有理想,當然會去追求,以此作為他人生的方向。陽明說你如果說知道了而做不到,那是因為你知道的還不夠真切篤實。


所以要讓自己有修養、有功夫,要讓自己能夠坦蕩、幸福,其實不是你去努力地去逼迫自己做什麼,而是你要對人生反省得非常真切,真切得像針刺到皮肉那麼真切,非做不可,那就自然做出來了。本來人生有這個方向,依照光明而走會越走越光明,乃至於是當下就光明,而心裡一光明整個世界就光明,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但是一般人還是說做不到,依照王陽明的說法,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知道得不真切,你的理想原來是假的。怎麼判定理想是假的呢?假如一個人還有一秒鐘的煩惱、困苦、不暢快,就代表你對人生是沒有領悟的,至少領悟得不夠真、切、篤、實,你嚮往於道不是真嚮往,至少裡面還有一些混雜,還有一些自我的私欲在裡面,你不能夠純粹為道。當你純粹為道的時候,生命就一切地敞開,你就永遠地幸福。


大家一定要思考一個問題,就從今天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第一個,你是不是為理想而來到這裡?我相信你一定認為是的,因為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如果是沒有深度覺醒的人,他怎麼願意來呢?但是你的覺醒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我不敢說你是假的,但至少可以問你是真切到什麼程度?所以要“知之真切篤實處”,你就能夠表現出來,你沒有表現出來,都要回歸到你真不真切不切上反省。所謂真切,要真切到人生是不是只有這一條路?人生是不是只有君子坦蕩蕩這條路?還是有些時候“常戚戚”一下也沒關係?假如你認為人生只有一條路“君子坦蕩蕩”,那你為什麼還不坦蕩呢?你說我遇到困難了,所以一時不能坦蕩,但孔子難道說叫我們遇到困難,就不坦蕩嗎?遇到不如意,就起怨苦嗎?孔子是說“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啊,這個才是“志於仁,志於道”啊,你還沒遇到“造次顛沛”呢,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心裡就起了大波瀾,真是“茶杯裡起風波”——你看我手上拿了這個茶杯,手一抖,水就濺出來了(先生演示,水濺出,眾笑)。你去看大海,它的水濺出來了嗎?大風大浪,它也不會濺出來,即使海面波濤洶湧,海底仍然一片寧靜。是你自己不行,不是這個團隊不好;是你自己不行,不是這個事情難做;是你自己不行,不是這個人不好相處。


所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等到你“行之明覺精察處”——你真的知道你是依理而行,你真的在覺醒的狀況下做人做事,而且會精密的檢查你所作所為出於哪裡,原來是出於你的自願、出於你的自覺——自覺不是“知”嗎?你所行的不是依照習慣而行,不是依照別人的要求而行,不是依照要做給別人看。而是你本來就應該這麼做,你本身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這樣,你的行就是你的“知”。所以如果沒有行出來,王陽明就說不是你沒有行出來、不是你沒做到,而是你知的不真切。他是以“行”來規定“知”,你沒有行好,就是你沒有知好。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什麼叫知呢?就是你已經行了,而你的行不是隨便做做,不是依照習慣,不是跟風,不是讀聖賢書所以照聖人的教訓做,而是你真正的覺察自己本來就應該這樣做。所以王陽明是用行來規定知,用知來規定行。


如果你的行不是依於“明覺精察”的知,那就“習而不察”,那只能叫做“冥行”,而不是真行;如果你的知不能“真切篤實”,那就不能發而為行,那只能叫做“空知”,而不是真知。所以真知必定行,真行必定知,從知來說行,從行來說知,這豈不是“知行合一”嗎?所以我們要檢查自己,說自己有理想,是真理想嗎?也不能說是假理想——但真到什麼程度?要常常反省這個問題,反省這個問題不是要你真正做出來,然後對得起聖賢、對得起祖先、對得起天地、對得起我們團隊,其實到最後是對得起自己。當然,對得起自己,你就對得起團隊、對得起祖先、對得起聖賢、對得起天地。


本來是工作嘛,到文禮書院來謀一份職務嘛,怎麼講那麼多呢?怎麼講了那麼遠呢?如果你的一言一行一個動念不思考到這麼遠,不跟這麼遠大的理想和一,那麼你當下的人生就是不真實的,你就不是為自己而活的,你是不是活著你都不知道。我們既然迢迢千里來到這個地方,而我們這個書院不是自我標榜,我們這個書院確實是不一樣的,這個不一樣不是故意要不一樣,這個不一樣本來就是想要很平常的,就是平平常常地過人生、平平常常地辦書院。只是一般人都不平常,所以我們這個書院是不一樣的,我們這個書院很平常。什麼叫平常?就是很平穩、是常道。我們自己應該要有一種慶倖之感——慶倖自己能夠來到這裡,能夠參加這個團隊。


天底下,並不是一定要來參加文禮書院的團隊才值得慶倖,本來每一個人到每一個地方去都應該有慶倖之感,但是你如果能夠到一個比較貼合于你原來理想的地方、貼合于你原來理想的團隊,那是更值得慶倖的。我的意思就是剛才說的即使是處在“造次顛沛”的情況下,你都應該坦蕩蕩、都應該自在自得,所謂“君子無入而不自得”,何況來到一個本來就希望大家坦蕩蕩、大家“無入而不自得”的地方?我希望大家把我們書院、把我們的同事,包括橫面的、上下的同事,大家都互相勉勵於道,我們因為理想而來,我們因為理想而做,我們也因為理想而成。(眾鼓掌)


我們說這很難,我們又說很簡單。很難的意思是說每一個人都有習氣,沒有理想不,只能依他的習氣而過他的人生;有了理想,習氣還是如影隨形,化除不掉。自己的習氣化除不掉,這是一種無奈,而看到周遭環境,乃至於看到整個世界的習氣非常深重,更是無奈。“習氣”又有另外一個翻譯,叫做“業力”。所謂業,佛教說過去世累積下來多少障礙——儒家不說過去世,不說多少障礙,儒家只說當下眼前應該怎麼做人做事。但是儒家也用“習氣”這個詞語,陽明就說“人有習心”。總之,“習”或“業”,是已經養成了的現實狀況,包括處世的態度、思考的習慣等等。既然習和業是現實的考量,現實跟理想的嚮往往往是互相違背的,而它是有力量的,稱為“業力”,就會障礙你的理想,因此,一般人又叫它做“業障”。你發現自己有“業的障”、環境有“業的障”、同事有“業的障”,理想在業障的層層障礙之下,顯得蒼白無力,這豈不叫人“說來容易做來難”嗎?但我們也可以說“說到可以做到”,因為所謂“業障”,只不過是一些“習氣”,它只是一股“氣”,並不是真實的障。一個真有理想的人,當下就可以破除之。至少在自己方面,可以當下破除。


一個人首先可以問自己:我的習氣怎麼還在?當你這樣一問的時候,你當下就返回到你原來的理想,叫做“回歸初心”,那理想一升上來,就可以化解你的習氣,就好像光一上來,就照破黑暗一樣。你說你的習氣太深重了,化除不了。我借用一句佛教的話勉勵你——“業力強,則業力勝法力;法力強,則法力勝業力”——假如你的習心業障很強,你就超壓過你的法力,超壓過你嚮往於道的勁道;但如果你法力強,也就是剛才說的“知之真切篤實”,你的法力就勝過業力。所以你是任憑業力來牽引、干擾你的人生呢,還是要用法力來化解你的習氣、追求你的光明呢?這是交給每一個人自己去反省去意願的事。


但是我們一定要相信:“天不變,地不變,道不變,人性也不變”,你這一念的自覺就有客觀、普遍、永恆的意義,它就與天地同在——你一定要有這個信念,這個信念便有力量,有與天地等量的力量。而且這個信念不需要誰給你,而是當你深深自覺的時候,那個信念便同時升起來。你為什麼還在困苦中?你為什麼還放不下?每一個人每一刻都要自我反省,這樣我們就可以過一個幸福的人生,我們就可以讓這個團隊成為一個幸福的團隊。


剛才說理想不只在理論上知道,而是可以實現,甚至是當下實現的。但以上所說的實現,好像只是講一種自身的“修養”,讓自己成為一個有德者,修養好,心情好。其實,我的意思不只是如此,“理想”的意義不只是如此,我們說理想必定實現,這裡面還有另外一個意思,就是“內聖必定開出外王”,所以不只是你在修身養性上有功夫,能操守,而且要知道真正的理想必定包含“事業”,從小方面說必定包含每個人工作的責任,在日常生活中——古人說一早上醒來,你就是一個“五倫關切之身”,你的日常起居,視聽言動,無時無處不在五倫中,負起你五倫的責任,是你基本的教養。這五倫的責任落實下來,無窮無盡,都要以合理的精神態度去作合理的安排與實踐。


在家庭中要負起家庭角色的責任,在工作場合中要負起工作的責任;家庭中夫妻有夫妻的責任,為人父母有父母的責任,為人子女有子女的責任,為人兄弟有兄弟的責任;在社會上為人朋友有朋友的責任,為君為臣有為君為臣的責任,也就是團隊的責任。如何讓自己的責任好好的完成?這也是一個有德者、有道者必然要實現的內在的願望。理想不是空想,理想必定要實現,實現不只是修身養性的實現,還要有事業的實現,這是儒家整個學問的內容,所謂“內聖外王”。


說“內聖”,對自己,要求成就聖人,這理想聽起來好像很高遠,但剛才說每一個人都有理想,每一個人都應該以聖賢為標準;而“外王”呢,自己又不是一個天子,又不是一個大臣,我怎麼可能外王呢?其實每一個人都有他外王的事業,就是他應該負的責任。他的心量有多大,他的外王事業就有多大,或者說他的地位有多高,他的外王事業就有多大,他負什麼樣的責任就要把這個責任做好。假如是一個普通的職員也有他職分內的責任,假如是一個部門領導也有部門領導的責任,領導跟職員所做的事情層次不一樣,但是都有責任是一樣的。怎麼樣好好完成自己的責任?一個有德者、一個真正有理想的人,不把理想當空想的人,他自然會勇於盡責。


當一個人想要自盡其責的時候,往往會發現有些能力不夠,常常不合乎工作的要求,也不符自己的願望。本來如果是一個真會做事的人,譬如事業的開創者、經理人、領導,當他聘請員工的時候,會好好考量應聘的員工有什麼才華——事業,事業,就是要做事的,除了德性之外,還要有才華,才能夠把事情做好,才是一個好員工。所以,員工有沒有才華,能不能愉快勝任分內的工作,本來在聘請員工的時候都已經考量過了。如果請了一個員工,沒有能力做好他的工作,他空有一個很好的脾氣、修身養性功夫做得很好,但是他不能做事,這樣也達不到真正“內聖外王”的理想。所以一個有德者,有理想的人,居在某一個職務上,一個很基本的任務就是完成他的工作,如果他還有更高的才華,他還可以完成比他分內更多的工作,可以完成基本工作後奉獻給這個團隊。比如說一個員工把自己的工作做完了,他可以幫助同事啊,他如果只是一個基層的職員,如果他才華高,他會靜心觀察整個部門,可以有更多的理解,或者默默地多做一點事,也可以用一種恰當的方式做出建議。


我剛才說心量有多大,他的天下就有多大,外王事業就有多大,他在一個部門,他關懷整個部門,整個部門就是他的天下,不論是默默地做,還是做出有用的建議,這個部門有了他,整個部門的工作就可以做得更好。再擴大一點,就整個團隊而說,如果有一個人,即使地位很低,但他才華很高,又有德性,他應當知道怎麼做可以去幫助整個團隊,這整個團隊就是他的天下。尤其到了一個嚮往於道的機構,那環境恰好與他的本性和理想相順應,他正好可以把本性和理想實現出來,又怎麼會計較地位的高低呢?所以一個人首先是按照自己的分位做好他的事,其次他可以有更大的心量、更大的才華,去明顯地表現或默默地表現,一個人就可以增進整個團隊的價值。就是一個真正的有德者,一個真正有理想的人。


當然,我們剛才說如果在聘請員工的時候,就得到有德又有才的員工,又把他安排在恰當的位置,是最好的,但有些時候,工作的要求和才華之間,不能“法安法位”,工作的安排不一定適合他的才幹,他的才幹不一定能夠負擔起他的職位。但一個有德者,既然在他的位置上,他也會努力的去擴充他的才華,以儘量做好他的工作。所以員工的條件以“有德”為第一個優先,一個有德者,必定想盡責,所以必定能好學。剛才說我們“文禮書院”的院訓是“志道樂學”,一個志於道的人必定樂於學。不只是學生要志道樂學,我們也期待各位同仁都能夠志道樂學,而且“志道”的心要盡其可能地清澈、透明、深遠、廣大,這是無窮無盡的修養,越修養,你人生的幸福感越強,修養到完美就是“無入而不自得”。


所以剛才說,一個人不可以有一秒鐘的不暢快,有一秒鐘的不暢快,就是無德的人。希望大家以這句話來作為自己日常生活測驗自己是不是有德的標準,希望在這裡的人,或者將來你已不在這裡,到別的地方去了,你也都能用這種標準來衡量自己。保持這種心境,你不只是一個稱職的員工,你也因此是一個幸福的人。如果志道樂學,對自己,則心有所向,可以安身立命,會隨時長進,隨時如意,是幸福!志道樂學,對團體,你願意多盡心力,多負責任,並且好學增善,可以共成大事,也是幸福。我們就用“有德有才、內聖外王”這樣一個整全的內容來規定什麼叫做理想,所以今天的講題是——什麼叫做真理想。(眾鼓掌)


大家抱著理想而來,我希望不要讓你失望而去。理想是不可以隨便被打亂的,理想不會為了一些不如意而變動,理想正是要永遠保持它的方向,而化掉路途中所有的不如意。大家既然來這裡,希望能夠安心地在這裡,大家在這裡進德修業,奉獻你的才華,互相勉勵,營造成一個目的的王國,把我們文禮的理想實現在天地之間。當然我自己本身也應該更加努力——我平常也覺得我蠻努力的,我四點起來——一個老頭子四點起來,沒有星期六也沒有星期天,家也不回,算相當努力了。當然所有的努力都還可以更進一步,我或許有些地方還沒做好,譬如我跟大家見面說話的時間太少,曾經有好幾位同事跟我抱怨,說他來到這裡就是要親近先生,來到這裡一年了,連跟先生講過一句話都沒有,所以很失望地走了。如果就著我剛才所說的意思,他是不應該失望的,因為理想並不在我這裡,理想是在他那裡,是在他心裡。他如果因為感到受冷落而走,更不應該了,因為文禮書院不是我的,讀經教育和文化復興這件事業不是我的,是大家的。


不過話雖然這樣說,我當然還是要負一點責任的,我應該多關照大家,關照的方法是什麼呢?我也曾經想,是座談還是個別談話呢?——對書院的學生我是有定期訓話,也有一個一個來個別談話的,稱為“小參”,所有學生都很喜歡“小參”。對書院的學生可能要這樣關照,因為他們是青少年嘛,他們有人剛十三四歲、十五六歲。而我們各位啊,都已經是成人了,還要個別小參嗎?我就不曉得了。我們各部門的主管,在我看來,他們的功力也很深厚,請你多跟你們各部門的主管談談。大家要開誠佈公,因為人往往會感覺孤單,祈求別人瞭解——其實自己也常常不瞭解別人,自己不瞭解別人而要求別人瞭解,這樣豈不是很不公平嗎?所以,不要埋怨別人不瞭解你,要自己先想一想你有沒有把自己很坦誠地表現給別人。又要想一想你是否瞭解了別人,關照了別人。大家的心靈要敞開,真所謂的“廓然大公”,不要築一堵的圍牆把自己封閉起來,然後感歎人間難處。如果對方沒有敞開,沒關係,你自己先敞開。不管是對旁邊的同事、對上司和對下屬,都一樣,要開誠佈公地做人,心裡千萬不要有隱藏,所謂“匿怨而友其人”,是很辛苦的。


一個人能夠坦然,可以節省很多精神力氣,用在有用的地方。人可用的精神本來就不多,把它用在積極地、正面的地方,都還不夠,怎麼還有那麼多時間來做這些額外的干擾呢?如果還花費那些莫須有的應付上,互相猜測、甚至互相猜忌,這是很浪費生命的,如果因此而鬱悶不樂,更是非常冤枉的。


所以希望我們大家——既然來到這個地方,互相之間都把對方當做家人,甚至比家人還要親切,暢暢快快,你就沒有孤獨之感,日常生活通體愉悅,做起事情來勁道十足。如果有需要幫忙的,你可以請求別人幫忙,你也隨時準備幫忙別人——這些勸告,我們都是從小就聽過的,幼稚園的老師就開始講的,但是就像我們一開始說的,是真的知道了嗎?是真的把這些道理從心靈裡面覺醒過來,然後認定本來就應該這樣做,而且認定得非常真切篤實了嗎?如果認識得那麼真切篤實,你一刻沒做到,你都覺得對不起自己,都覺得不安。所以“知之真切篤實處”,你必然就這樣做,你就沒有不成的事。每一個人都成事了,我們整個團隊都成事了,文禮書院就成了。(眾鼓掌)


其實,我也應該常常跟大家這樣講話,講一些家常的話,講一些像這樣淺近的話,不要一上來就講天地之道(先生笑,眾笑)。但是我認為,淺近的話跟天地之道也是同樣的道理。所謂“下學而上達”,有兩個解釋:一是“從下學慢慢累積而成就上達”;另外一個解釋比較好,就是“在下學處表現上達”。日常瑣事本來就是天地之道的表現,就是聖人之道的示現,所以沒有所謂的小事,都是大事,也沒有所謂的大事,只是小事。希望我們文禮書院的朋友們,大家都有這種大見識、大心胸、大志氣,不僅是為了書院,也為了我們每個人自己。(眾鼓掌)


我今天所說的,以前都說過了,如果下一次的員工大會還要我說,我還是說這些,所以下一次可能就不必安排我講話了。大家如果去看《六五文集》,每一篇都是這些,有智慧的人看一篇就夠了。“就夠了”的意思是他就醒悟了,而且醒悟得非常真切篤實,他就實踐了,實踐得非常到位自然。如果不能這樣,就多看幾篇、多看幾遍,或許就有機會達到這個效果,千萬不要看了很多,還是一般人。當然,看《六五文集》是一個方便,我也不敢說大家一定要看,因為這畢竟是我自己的書,很少人這樣自吹自擂的。我的意思是,假如我對大家的講話或者我的文章可以幫忙大家進一步去瞭解經典,進一步去瞭解新儒家,最後可以看到原來都是一貫的,那我的這些講話和文章就可以當做是敲門磚了——敲開門以後,就要丟掉的磚頭,我願意對大家做這種幫助。


最後,希望我們醒悟深刻,希望我們踐行切實,讓我們大家互相勉勵,大家一起成長,不辜負大家到山裡來過,以後不辜負大家來山裡幾十年,不辜負來這裡一輩子。謝謝各位!(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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