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然是儒家——
(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儒藏》系列學術講座之七)
王開隊
為什麼說“人天然是儒家”?
那麼,什麼是儒學?先生以為,一種文化之中最為核心的是其哲學部分,故這裏不妨談“儒家哲學”。儒家哲學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實際上具有不同的表現形態。在這裏,先生所選擇的切入點是孟子而非孔子,具體說,是孟子的“仁—義—禮—知”哲學構造。對此,先生的解釋是:在孔子之後建構了儒家“形而上學”的,是孟子。因此,對於孟子這一形而上學體系的“解構”,或許有助於我們理解何以“人天然是儒家”。
接著,先生解釋了什麼是“形而上學”。形而上學就是“純哲學”。那麼,什麼可稱之為純哲學呢?實際上,當人們問到“所有的存在者從何而來”時,哲學便已產生。當問到“作為所有存在者的最後根據的那個終極的存在者”時,人們不外乎有三種回答:一是世界、或者“物質”之類;二是上帝、或“天”;三是人的先驗的“性”。但它們實質上都是先驗的主體性、實體性,如黑格爾所言:“實體即是主體。”進行這種思考和工作的可稱之為哲學家,而這種追求實際上就是形而上學。形而上學就是追問作為所有存在者的最後根據的那個終極的存在者,亦即追問作為所有的物的“本”“體”的那個物。《易·系辭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學是關於“道”的哲學,“形而下學”是關於“器”的科學技術、倫理道德、制度安排等等。
先生指出,之所以說儒家形而上學哲學是在孟子時才得以確立,是基於以下的理由:孟子將早期外在的天內在化、心性化,這意味著實體與主體的融合。這實際上是儒家形而上學的首次構建,這是因為,這個既是先驗主體又是終極實體的東西,正是作為所有存在者的最後根據的那個存在者。但是,我們必須明白的是,軸心時代的這種形而上學的構建,實際上是對本源的遮蔽。“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假如今天我們要重建儒家形而上學,那麼,我們就必須首先對儒家的這一傳統的形而上學建構進行“解構”,以重新獲得源頭活水。
順著這一思路,先生接著分析。孟子提出的“仁—義—禮—知”這一形而上學架構,實際上是後世儒家形而上學的一個範本。那麼,“知”是什麼呢?如果我們認定它是形而上學的,那麼,它就不是我們所要尋求的本源。對這種形而上學的“知”,只可能有兩種理解:要麼是物件性的,它是外向的對物的認識;要麼是反身性的,類似西方哲學所謂“反思”。在荀子那裏,“知”是物件性的。他說:“凡以知,人之性也;所以知,物之理也。”這樣一來,荀子就構建了全部知識論中最根本的基礎,亦即“主—客”架構。但在孟子那裏,“知”卻是反身性的,“反身而誠”。這種建構是倫理學的,是指向人本身的。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形而上學的。假如人們認為“人天然是儒家”的理由在於人能認識物件、或者反思自己,那麼,在先生看來,他自己的意思並非如此。“人天然是儒家”與“知”的形而上學構建毫無關係。
那麼,“禮”又如何呢?先生以為,禮是泛指的形而上學建構當中的規範建構、包括制度建構。它不僅限於人際關係方面的規範,還涉及到知識的規範。先生指出,“人天然是儒家”並不是說人遵守了歷史上儒家所規定的禮,因為禮是歷史地變動的,即孔子所提出的一個重要原則:“禮有損益。”所以,禮並非儒家哲學建構中的“本”,而恰恰是其“末”。所以,“人天然是儒家”與禮無關。並且,當我們審視這一“禮”的構建時,它的根據又是什麼呢?是“義”。
於是我們會問:“義”又是什麼呢?先生認為,義就是儒家的正義論。“義”相當於西語所說的Just,意謂正義的、公正的、公平的、恰當的、適宜的等等。古代儒家言“義”時,“時”的概念很重要,在《周易》中,就是“時義”的觀念。“時義”就是“時宜”,就是適應於我們所身處其中的時代的生活方式。在這個意義上,形而上學的“義”作為正義論原則,僅僅是一個純粹的形式,而它的具體內容是依時代而起變化的,這就是“義”的“時義”原則。何況,在儒家的形而上學建構中,“義”也不是根本的東西:“義”的構建是基於“仁”、亦即仁愛的。所以,“人天然是儒家”也不是說的“義”的正義論這種形而上學建構。
而“仁”又如何呢?在“仁—義—禮—知”建構中,“仁”顯然是根本。當然,在荀子那裏,很象在西方近代啟蒙思想家那裏,其哲學構建的基礎是“自然狀態”下的人,由此而及于人群、社會。這實質是一種動物狀態。現代中國,自嚴複翻譯《天演論》以來,直到今天,流行的就是這種“動物哲學”及“禽獸倫理學”。而在孟子那裏則是截然不同的,“仁”是形而上學建構的根本。孟子認為,“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就在於其具有“仁義禮知”這麼“四端”,而尤其在於“仁”。實際上,孟子建構了一套以“仁”為原初根據的形而上學體系。這個“仁”,孟子又稱之為“性”,其實質也就是我們開頭說過的既是主體、又是實體的那個東西,作為所有存在者的最後根據的那個存在者。“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這樣的“仁性”或者“善性”,實質上是形而上學的一種先驗設定。在這個意義上,先生指出,他所說的“人天然是儒家”也不是這個意思。
談到這裏,先生小結說:“人天然是儒家”絕不是說的人天生就具有“仁—義—禮—知”那樣的形而上學構造。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他寧願承認自己決不是一個儒家。在傳統觀念裏,“仁—義—禮—知”作為先驗的形而上學設定,猶如胡塞爾現象學所說,乃是“自身給予”的,因而是不可再追問的。但是,我們今天必須對它提出疑問:這種形而上學建構何以可能?這種主體性的、實體性的設定何以可能?先生認為,這就是必須回到孔子那裏。回到孔子那裏,就是回到先於形而上學建構的大本大源,在先生看來,那就是回到我們的生活感悟本身。在孔子那裏,這個本源還沒有被蔽塞,孔子本身的思想就揭示了這種本源,那就是人們的生活情感、及對生活本身的感悟,這是儒家思想的源頭活水。
為此,先生分析了“仁”的意義。在儒家話語中,“仁”具有豐富的層級性:有時是說的形而上學的“仁性”、“善性”,而有時則是說的作為本源的生活情感的“仁愛”。這種本源的仁愛並非任何形而上學的東西,而僅僅是在生活中的自然而然的感觸、情緒、感情。先生以孔子答宰我的對話為例,說明了他的思想。這段對話如下: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
曰:“安。”
“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
先生指出,這裏,孔子說出了一個表達情緒的詞:“安”。感到心安,這是一種典型的情緒感受。小孩何以能有心安的情緒?這本是生活中的常識:小孩感到不安而哭啼時,父母會把他抱起來,於是他便感到心安了。所以孔子才說:“子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父母懷抱嬰幼,這是身體的親密感觸。對於孩子來說,懷抱的感觸產生了心安的情緒,而正是這種心安的情緒才導致了對父母的愛的感情:“子也有其三年之愛于其父母。”那樣的感觸是如此的刻骨銘心,那樣的情緒是如此的記憶猶新,使得我們不能不產生如此的愛的感情。假如父母新近去世了,我們就會由愛親的感情而思及心安的情緒,由心安的情緒而思及懷抱的感觸,於是自然而然地感到“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正是基於對父母的愛這種感情,並且根據當時的生活樣態的時宜,人們才會作出“三年之喪”那樣的禮制的制度安排。所以,當我們問:儒家形而上學何以可能?答案就是:這種作為大本大源、源頭活水的仁,這種作為生活情感、生活領悟的愛。它是先於任何“主—客”架構、先於任何概念的,即是先於任何哲學、形而上學的。
拋棄一切非拋棄不可的東西,保留一切非保留不可的東西,層層解構,以探本源,幽默風趣,深入淺出。在場雖有許多非哲學專業的師生,但在先生引人入勝之談下毫無疲憊之感,兩個小時已過,猶覺意猶來盡,足見先生之高明。
原載: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儒藏通訊》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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