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5日 星期四

顏淵傳統等閒論數帖

顏淵傳統等閒論數帖


講者:王財貴                   時間:2014428


地點:北京海澱區上地MOMA先生寓所


錄文:清和                    修訂:王財貴(2015619日)


顏淵傳統


孟子引孔子之言,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中行為最上,其次是狂狷,這三種人格典型,都是就著德性生命而說的。所以“中行”不是一般說的知進退識時務,“狂”不是一般的狂妄放肆,“狷”不是一般的退縮孤僻。而先說狂,再說狷,似乎狂稍勝於狷。是的,“狂者進取”,那德性生命的力道甚強,是積極的開拓;“狷者有所不為”,德性生命的表現較為保守,是消極的堅持。孟子形容狂者,是“人知之,亦囂囂;人不知,亦囂囂”,有一種宏大灑落的氣度;而狷者,是“有所不為”,他守住了人道的莊嚴。但是,那個豪爽的氣象減弱了,那種當下超然的磊落不及了。儒家是完整的學問,儒者是完整的人格,一個儒者本來就是能狷能狂的。一個儒者如果灑脫了,就不需要再用道家的工夫了,顏淵是真正展現儒家跟道家生命合一的人。曾子展現的完全是儒家,“只是儒家”。其實,儒家是兼道家的,孔子也是灑脫的人,而在孔子的門徒裡只有顏淵完全是灑脫無礙的。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所謂的“中行”,其中當然有著高明灑脫的境界。顏回“不遷怒,不二過”,“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就是所謂的“中行”,其中也有高明而灑脫的境界。顏淵的中行之德所展現的灑脫自在,是很少人注意到的。


孔子和顏淵的瀟灑,是儒家的本色。儒家有這個傳統,牟先生稱之為“曾點傳統”。這可以從“吾與點也”的故事說起。曾點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這種“境界語“,歷代儒者是不太喜歡講的,只有周濂溪常講,即使陸象山也不大敢講,王陽明稍微講一些,到王龍溪、王艮才大講特講。其實,曾點傳統恐怕還是不扎實的,只帶有藝術浪漫地那麼一說,一時引發孔子的讚歎。顏淵的傳統才既有境界而又扎實——有扎實內涵的境界,才是真境界。所以,“顏淵死,子哭之慟”,“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人生,常常是沒有辦法的,有遺憾的,似乎老天故意要限制人類,不讓人類成長太快。要不然,如果顏淵之道傳下來的話,人心就非常坦然、明白、當下即是,不必再經過艱困的苦修、改過——顏淵當然也要改過,但是顏淵的改過是從心的發動處一轉,就化掉了,所謂“才動即覺,才覺即化”,不需經歷時間過程,省下多少人間折騰?整個中華民族兩千多年來如果都受這樣的教化,老早就完全變成天人了,就不要那麼多磨難了。我有一篇講辭《顏回的生命境界》,專門講這個問題。


儒家殿堂


我一直想寫一篇文章,表明“道德的形而上學”是“唯一的”形而上學,就是人類如果要建立形而上學,只能通過“道德的進路”。所以,如果人類可以擁有形而上學,只能是“道德的形而上學”。說“道德的形而上學”是唯一的形而上學,別的路走不通,這樣的話在牟先生的書裡面,偶爾也提到,其實到處隱涵了這個意思,只是還沒集中做完整的論述。我想把這個意思專題論述一下,表示除了這樣的形而上學之外,沒有別的形而上學了!這樣也表示了天下的學問,到最後的集大成者、完滿者,就是儒家。不走儒家的路,你總是只到半途。這個體系如果建立起來,就真能見到儒家殿堂的“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了。


學問如果不能達到這樣的深度,對儒家之學,就譬如“不得其門而入”,就只能在“賜之牆也及肩”的地方,“窺見室家之好”,以為是至道要妙,而佇足不前。當然,這也不錯了,但人類學問還是要長進的,將來,儒家之學,必定要開展出來普及於世界的。


儒家與諸子之不同



這個時代,是什麼時代了?人類這一期的發展,自有文明開始,五千年,到今天,從帝出乎震,齊乎巽,已經到了“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的時刻了。當前,我們面對西方的文化,是中華民族千古以來特殊的使命。要有有見識的人引進來,才能夠得其精髓;要有有見識的人來講授,才能給予批判的定位;要有有心的年青人來學習消化,才能落地生根,另開新局。近一百年來,中華民族沒有盡他的本性,只有新儒家一線,在堅困中以“孤臣孽子”之心默默地“守先待後”,其他學派都是見了風就是雨,只有崇拜西方的成就,直接引進,沒有深刻的見識,沒有學術的真誠。所以,西方文化並沒有在中國土壤生根,生了根,也不正,不能為中華民族所用。所以這個人引進這個道理,那個人引進那個道理,紛然雜遝,一百年來,就是一個亂局。眼看任何學說,似乎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那是因為所有學問都是從人性人心發出來的,因為是從“人心”而發,所以有“主觀性”,也因為是從“人性”而發,所以同時有“客觀性”。不過,所因所本的心性有深淺層次之別,所因所本的心性層次高,則其所說的道理深,所因所本的心性層次低,則其所說的道理淺。心性見識的高低,是主觀的;所說道理的深淺,是客觀的。凡是客觀的,都是可以評定,而且應該評定的。真有誠意的人,遇到有見識的評定,是要服氣的。假如固執己見,不服客觀評定的人,他是自己蒙著自己的心靈了。但何謂客觀的評定?如果思考力沒有訓練,也是很難認定的,誰能說服誰呢?最後還是各說各話。所以,現在我們的教育,要教導國民有一種深度思考的能力,有一種客觀批判的精神。如果不服氣,可以把你的理由說出來,再討論,如果大家都有誠意,有能力,就可以“真理越辯越明”;否則,越辯越糊塗。我看一般人都沒有思考的能力,不想討論,就直接發表那並不成熟的見解,這種心靈是很可憐的,這種民族是很可憐的。


有些人,似乎抓到了一些思考的方法,雖然不是正確的方法,甚至不能叫做“思考”,但他不知道。這可以大歸為兩種類型,一類是沒有理由的信,一類是沒有理由的不信。第一類,他信“流行的”觀念,說在學校裡是這樣教的,社會上都這樣講的,甚至說西方人這樣講,世界潮流這樣講,他“以多自證”,就信了。各位想想,這樣的信,是有道理的嗎?這種人是講理的嗎?另一類,他不信,他不信“不流行”的觀念。如果有人提出一種不同于時代不同于社會不同於世界潮流的看法,他不問理由,就直接認為是“獨斷”,他會說不可“定於一尊”。總之,就是不用“客觀”的心態來面對。一百年來,中國人都說要學西方,但西方文化的精髓,就是“服從客觀”的精神――雖然,西方一般人並不一定都能客觀,但他們的學術確實是想追求客觀的――其實,客觀的精神,就是服從道理的精神,這不是西方人的專利,而是人類本來應有的為學做人的態度。


譬如,我們一講孔子是聖人,一講儒家是特別的學派,一教孩子讀論語,就有一批學者,或者憤青一類的人跳出來,說學術怎麼可以定於一尊,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過錯?一本書怎麼可能沒有糟粕?所以,誰說孔子是聖人,就是造神;誰說要讀《論語》,就是封建。他一定要把儒家當作一般的學問看,一定要把孔子當作一般人看,一定要把論語當作一般的書看,才表示他的“客觀”。他不知道,這種“客觀”,其實是很“庸俗”的。真正的客觀是,該特立獨行的時候特立獨行,不隨波逐流;該定於一尊的時候定於一尊,不模棱兩可。


為什麼要對孔子“另眼相看”呢?這裡是有道理可講的。《中庸》說孔子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春秋諸子哪一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了?老子有“祖述堯舜”嗎?有“憲章文武”嗎?墨子更沒有了,名家更沒有了,法家更差了。儒、道、墨、名、法,春秋諸子,成型態的就只有這幾家了。但,儒家是不可與諸家等列齊觀的,我曾有《諸子出於儒家論》一講,極力尊崇儒家,真的是“定於一尊”。但這尊崇儒家,並不是來排斥道家、墨家、名家、法家,而是來成就他們,讓他們所說的道理接上根源,而且讓他們的學說可以成就人間的價值,而不至敗壞人生。


如果脫離了儒家,而道家只顧說他道家、墨家只顧說他墨家、名家只顧說他名家、法家只顧說他法家,他們便會出差錯了。你只有在儒家的心境下用墨家,這個墨家就是興助仁德;你只有在儒家的理想上用法家,那法家才能真正治國平天下;你只有在儒家的態度下用名家,那名家才能清明而有益於人生;你只有在儒家的心態之下修道家,你才能達到有本源的瀟灑、有內涵的逍遙,要不然你的瀟灑是假的,是故意做作的,是沒有內容的。甚至只有在儒家的見識下,才能恰當地吸收西方消化西方,而融會人類舊有的文化,重鑄人類新一代的文化。所以希望大家好好看這一篇文章,多看幾遍,一定可以開拓你思想的天地。


千古斯心



我的六五文集計畫要出三十本書,本來每一本書都應該有精彩。但我那文集,總集了二十年來的所有文章和言論,而二十年來我最用心的是在讀經,而且有半數都是演講的記錄,所以三十本書的內容有不少似乎是重複的,因為意思雷同。不過,反復其言的老生常談,或許也能警醒人心。其實,只要有兩三本,其中有幾句讓人受益,就值得了……我年紀已老大,不能再四處演講,要瞭解我的文化和教育思想的人,可以自己看文集,因此六五文集是可以推介的。或許有些學者會說我的文章太直白了,沒有“論述”。其實,我言論的背後都有根據的,我不必用寫論文的方式。如果要我寫正經的論文也是可以的,我靜下心來查查書,把那些根據都一一引出來,就成了論文了嘛!我現在不做那個功夫,不學術就不學術吧。但是,對於新儒家志業的開展,對於孔孟之道的傳承,我是稍有自信的。新儒家是繼承了先秦儒家,從孔孟荀,一直到宋明儒,周濂溪、張橫渠、程明道、程伊川、朱子、陸象山,乃至於王陽明,一直這樣繼承下來,一直到當代的熊十力、梁漱溟、馬一浮、牟宗三、唐君毅、徐複觀。我忝列為新儒家之後,困知勉行,才有這一點點的見解說出來。“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自認為我所說的,每一句都站得住的,至少是可以付諸討論的。


原來我的一些見解,也不是我的創作,它背後有很長遠的智慧在支持,所以我怎麼怕人討論呢?難道一般人的智慧能夠抵得過五千年嗎?我是念念以五千年作背景啊,只怕我是理解錯了。但是,我認為我跟從了牟宗三,應該不會錯,而且我一直反復在思考。你有頭腦,我也有頭腦,你會思考,我也會思考。學問是可以客觀討論的,但是,如果你沒有背景,而我有背景,那我豈不就勝了一籌了?


我還有一篇演講,叫《儒釋道西四家的基本原理》,是我綜合了牟先生的思考方法和新儒家的理想,把人類的智慧統攝起來一把抓。如果有人問我要瞭解新儒家的入門讀物,我會先介紹《儒釋道西四家的基本原理》,這篇最為簡捷完整;然後再介紹《諸子出於儒家論》;然後再介紹《顏回的生命境界》;然後再介紹《大學“格物致知”試解》。


十字打開


其中《大學“格物致知”試解》這一篇最難,因為如果對《大學》整篇原文不熟,又不知道王陽明跟朱熹爭論的要點在哪裡,是不容易瞭解的。王陽明一輩子反對朱熹——不是反對,用牟先生的話,是“扭轉”朱熹。朱、王的辯論存在了五百年,到現在還在辯,你不瞭解可以嗎?而我這篇演講就解得非常清楚。當然,其中最主要的還是牟先生的意見。但是,牟先生對道理解釋了,對於文章本身沒有解釋,我是用文章來貼合道理。朱熹跟王陽明對文章解釋得都不很好,而牟先生是沒有解釋,牟先生只從道理上來判定是非,再從某個角度上看朱熹是對的,從某個角度上看王陽明是對的。


我是把文章和義理綜合起來看,朱熹和陽明雖然都有道理,但是他們對《大學》的本文的解釋都不順當。文章要真得其解,第一,必須合乎儒家的背景——《大學》的理想,在於弘揚儒家“十字打開”的“內聖外王”之教;第二,就文句解文句――明白指出朱熹和陽明對文句解釋的失當。以這兩個條件作標準,就可以評判古人的得失。最後並提供出較為合理的解釋,這樣的學問就立得住腳,而有益於學術界。


圓教系統


所以,將來如果有人要瞭解讀經理論或新儒家,就可以介紹先看這四篇,有興趣的人更可以看全套文集,看多了,或許會領悟到我的理論背後是有背景的。讀經教育的背後是什麼背景?我說是,一,新儒家的理想,二,康得的哲學,三,天臺的判教。


什麼叫判教?對一切教理加以判攝和判釋。判攝,就是全部涵攝,沒有遺漏。判釋就是哪個對,哪個錯,哪個大,哪個小,哪個高,哪個低,一一給予公平而明白的定位,叫判教。判教需有豐富的學識和客觀的精神才行。


如果一個人的心思能夠達到這樣清明,他就自己很有自信,這自信就不是剛愎自用,而是有其客觀的真理性。新儒家最可愛可敬的地方是他的理論寫得很清楚,一條一條擺出來,你可以去推敲,可以去討論。可惜有些人,戴了質疑的眼鏡,並不是真誠想討論,因為他不看書,他只抓住幾句話,就拿著雞毛當令箭。(問:天臺的判教,往下講就是牟先生所謂的圓教嗎?)是的,所有學問到最後都要歸於圓教——就是整個的理論的圓滿,還有文化的、人格的圓滿,用這樣的心態來看每家的學問。


淺出深入


我一向不好意思叫人家看我的文章,都教人看牟先生的書,但牟先生的書有人說看不下去,因為牟先生不會照顧一般人的程度,而我是一五一十的講,其中有“下學而上達”的意思。我在講很平淺的理論的時候,是用很高的見識來講這個聽起來很淺近的理論的。牟先生是高的高講,我是高的低講。“高的低講”並不是所謂“深入淺出”,我是“淺出深入”!“深入淺出”是我會了,而我轉換成淺顯的語言告訴你;我是在淺的地方涵有深的意義,你好好讀,你就知道背後的勁道。而你讀著讀著,多讀幾遍,你會了悟的,你的心靈會打開的。


你如果把這四篇看完了,才來聽我演講,你一聽就懂,而且我上句還沒有講完,你就知道我下句可能要講什麼。因為我所說的道理是一貫的,而且是人人都應如此想的。所以,你不是猜測到下句講什麼,而是在你心裡默默中也認為道理本應如此發展。如果這樣,就令你很愉快。但如果聽著聽著,看著看著,就跟丟了,就沒興趣了。


跟不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不是直接講道理給你聽。我固然已經在講道理,但是,我在講道理給你聽的時候,還教你講聽的“道理”。這個就有點麻煩了,我一面演講,一面教你怎麼聽我演講,要把每一句都聽進去,而且要自我做判斷,講得有道理呢?還是沒道理?有人不習慣這種聽講方式,心想:“喔,怎麼這麼麻煩?聽演講就聽演講,為何還要自己動腦筋呢,那多累啊!”你如果有這種心情,你完了!所以,我總是要叫人先把頭腦活化起來,再跟他講道理。


其實,我如果直接講“內容”,而且舉實例,大家就聽得比較有興趣。但我不是,我是先給人打個悶棍,常常問聽眾,你知道你是怎麼思考的嗎?你頭腦裡的觀念是怎麼形成的,現在應該怎樣扭轉,知道嗎?所以,我每次演講的最初一部份——所謂鋪墊,是最重要的!就是要建構一個人的頭腦,就是要喚醒聽眾,讓他醒過來,讓他會思考。一般人都不知道思考能力的重要,都希望我直接貼著主題,然後用許多例子來作證。其實,如果不會思考,是很容易被豐富的內容和確實的例證欺騙的。


一個讀經的推廣者,讀經的家長或老師,要把相關的理論反復看。看多了,融會成自己的,“不啻若自其口出”——你講的就好像是我講的。但你不是鸚鵡學舌,而是“先得你心”——你所說的,雖然跟我一樣,但那是道理本來就是這樣,你本來就想這樣講,現在果真能這樣講了。如果你有了這種感覺,那你就是想通了,要不然,都還是隔著一層膜。


鄉村包圍城市


我跟牟先生讀書,很受“判教”思想的啟發,一直以來,就嚮往於判教的系統。判教有教內的判教,有教外的判教。如果將來有時間的話,我要用“判教”的方式,把《讀經教育學》寫出來。到現在,我的讀經理論還是零散的,我要出一本比較“學術性”的書,它判攝所有教育,又判釋所有教育。這樣的書便可以流傳,不僅在國內流傳,也可以流傳到國外。可以翻譯成多種外國文字,相信這一本書,將可以成為當代教育學的代表作,可以導正全人類的教育。


現在,體制教育界看我的書的人是不多的,對讀經教育也不很瞭解,讀經教育大體在民間發展。聽說有一種戰略叫“鄉村包圍城市”,我想,如果道理是對的,應該可以從百姓普遍的覺醒來改變知識份子的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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